2022年10月28日，歐洲聯(lián)盟委員會主席烏爾蘇拉·馮德萊恩說，應對能源危機是歐盟國家當前的首要任務，如果應對不力，能源危機可能成為社會危機。
2021年以來，歐盟國家通貨膨脹高企，能源價格特別是天然氣價格飛漲。俄烏沖突之下，歐盟對俄羅斯施加多輪制裁，迫使俄羅斯切斷或減少對多個國家的天然氣供應。俄羅斯向歐洲多國供應天然氣的兩條“北溪”管道遭破壞后，歐洲國家面臨的能源危機加劇。
為減少對俄羅斯能源的依賴，歐盟國家一方面推動減少能源消耗，另一方面拓展供應來源，加速向可再生能源轉型。
從數(shù)據上看，歐盟在能源來源多樣化、擺脫俄羅斯能源依賴方面取得了進展。俄烏沖突伊始，歐盟從俄羅斯進口的天然氣占總進口量的41%，目前這一數(shù)字已經降至7.5%，入冬前，歐盟的天然氣儲氣量也已達到90%。
高儲氣量的背后是歐洲通過全球采購能源，推高液化天然氣(LNG)價格，并使許多欠發(fā)達的天然氣進口國被迫退出市場，而這些國家也曾將天然氣視為過渡能源。
歐洲長期扮演著能源轉型急先鋒的角色，俄烏沖突只是能源危機的外因和加速器，而內因是在轉型過程中未能解決的各種矛盾和問題，歐洲能源轉型在這個冬天正面臨大考。在應對氣候變化的征程中，如何保障能源安全?
天然氣夠過冬嗎
為了順利過冬，歐洲采購了大量天然氣。
歐盟統(tǒng)計數(shù)據顯示，截至2022年10月17日，歐盟平均儲氣量已經超過92%，遠遠超過其在年中設立的到11月1日前達到80%的目標。德國大約囤了占其全年用氣量30%的天然氣，而奧地利等國擁有的天然氣儲氣量已經超過了實際需要。
中化能源股份有限公司首席經濟學家王能全對eo說，目前歐洲的天然氣庫存量已接近歷史最高水平。不少能源專家預測，2022年冬天歐洲會一邊調用庫存，一邊進口液化天然氣(LNG)。
伴隨俄烏沖突，2022年歐洲天然氣價格曾一路攀升。素有歐洲天然氣價格“風向標”之稱的TTF基準荷蘭天然氣期貨價格于8月26日達到高位339.2歐元/兆瓦時。
IEA發(fā)布的2022年第四季度天然氣市場分析報告顯示，2022年1—8月，歐洲LNG進口量同比增長近70%(350億立方米)，此外歐盟還在不斷推動LNG接收站的建設及終端再氣化設施的擴建。
歐洲當?shù)啬茉磸臉I(yè)者向eo介紹，由于LNG接收碼頭有限，不少LNG船在西班牙海域外“漂泊”排隊，還造成了創(chuàng)紀錄的高運費和船只短缺。
至于LNG的來源，開普勒數(shù)據顯示，2022年1—9月，來自美國的LNG占主導，為歐洲LNG進口總量的43%。
除創(chuàng)紀錄的進口LNG之外，歐盟成員國還致力于從非俄羅斯管道供應商那里進口天然氣。波羅的海天然氣管道于2022年9月27日落成，這條管道從挪威到波蘭的年輸送能力為100億立方米，從波蘭到丹麥的年輸送能力為30億立方米。
德國四大能源集團之一EnBW能源集團的日內電力現(xiàn)貨交易經理管文林告訴eo，目前歐洲天然氣供應依然呈現(xiàn)緊平衡，很難單純靠儲氣量來判斷歐洲2022年冬季的供應情況，還需要關注天然氣的動態(tài)供應情況、使用情況和天氣變化。
需求側方面，據7月26日達成的協(xié)議，歐盟成員國同意在2022年8月1日至2023年3月31日，各自采取措施將天然氣需求在過去5年平均消費量上減少15%。為實現(xiàn)該目標，歐盟成員國須節(jié)約450億立方米天然氣，“用氣大戶”德國應節(jié)約用氣約100億立方米。2022年8月，歐盟各成員國削減15%天然氣用量的協(xié)議正式生效。削減量以各國自愿為基礎，在供應短缺嚴重的情況下，削減可能升級為強制措施。減少天然氣使用將主要側重于工業(yè)領域。
數(shù)據情報公司ICIS的數(shù)據顯示，歐洲9月天然氣需求比過去五年平均水平低了近11%。
英國咨詢公司Timera Energy指出，天氣可能是歐洲天然氣市場最大的影響因素，較低的溫度可能使歐洲天然氣需求增加706億立方英尺(bcf)。
管文林說，要特別留意可能出現(xiàn)的“三重”拉尼娜現(xiàn)象，屆時不但北半球將會較為寒冷，南半球也會多雨，影響澳大利亞的煤炭生產和物流。
不止一位能源從業(yè)者表示，如果2022年冬天極端寒冷，疊加俄羅斯“斷氣”，即使歐洲可以勉強度過這個冬天，天然氣也將在2023年3月左右變得更稀缺，往后可能出現(xiàn)更大的危機。“畢竟2022年歐洲大量儲氣的時候，來自俄羅斯的天然氣還沒斷供。”
誰在承擔后果
能源供應緊張和價格上升正在切實影響歐洲，并通過產業(yè)鏈條波及全世界。
據德國統(tǒng)計公司Statista的數(shù)據，2021年全年德國每個家庭平均天然氣賬單為1734歐元，如今德國居民用天然氣價格已經從2021年下半年的6.83歐分/千瓦時暴漲3倍至21.75歐分/千瓦時，德國家庭2022年的天然氣費用均值最高可能超過5000歐元。
管文林說，就他在德國的觀察來看，大部分家庭現(xiàn)在還沒有非常擔憂冬天供暖問題，但普遍對較高的能源賬單有所抱怨。此外為節(jié)約用能，冬天室內暖氣溫度調低，舒適度上會有一定的犧牲。
天然氣是歐洲工業(yè)最重要的能源來源。牛津能源研究所(Oxford Institute for Energy Studies)天然氣研究項目副主任阿努克•奧諾雷(Anouk Honoré)對當?shù)孛襟w表示，工業(yè)消費占歐盟天然氣總供應量的27%—28%。
金屬貿易組織Eurometaux對當?shù)孛襟w表示，歐盟幾乎所有鋅冶煉廠都在縮減產能乃至完全停產，歐盟暫時失去了50%的原鋁產能，大約27%的硅和鐵合金產能被封存，約40%的熔爐被封存。
天然氣也是重要原料。用于化工行業(yè)，化肥行業(yè)尤其依賴天然氣作為原料生產氨。據歐洲肥料公司數(shù)據，該行業(yè)70%的產能處于停產狀態(tài)。
高盛(Goldman Sachs)估計，除非能源價格得到控制，否則歐洲40%的化工行業(yè)可能永久遷離。
受訪專家表示，目前受能源危機沖擊最大的可能是中小企業(yè)和能源密集型企業(yè)。從公共政策角度來看，保護居民是一種價值取向，但工業(yè)轉移會帶來失業(yè)，這可能會改變居民對能源轉型的態(tài)度，影響歐洲能源轉型的順利發(fā)展。
歐洲的大肆采購，還推高了全球天然氣價格。亞洲LNG現(xiàn)貨價格升至創(chuàng)紀錄高點，與此同時，美國的天然氣價格也達到自2008年以來最高水平。
行業(yè)專家紛紛提醒，要注意歐洲能源危機的外溢現(xiàn)象，不止是帶動能源價格上漲，更會影響其他地區(qū)能源轉型的進程。一些原本想和歐洲一樣利用天然氣作為能源轉型“橋梁”的地區(qū)，會被迫重返更為廉價的煤炭市場。
IEA報告稱，由于全球LNG現(xiàn)貨價格不斷上漲，2022年前8個月，印度發(fā)電用天然氣消耗量下降近30%，其中大部分缺口由燃煤發(fā)電廠填補。印度2022年前8個月的天然氣總需求同比下降4%，煤炭發(fā)電增長9%。
一些欠發(fā)達國家境況更不樂觀。巴基斯坦深陷能源危機，2022年1—8月，因為無力支付飆升的LNG現(xiàn)貨價格，巴基斯坦LNG進口量同比下降19%，燃油發(fā)電量則增加了5倍，IEA稱這還不足以消除電力短缺。
孟加拉國在2022年第三季度也有過大范圍停電，因為無法負擔高昂的價格，該國在7—8月停止了LNG現(xiàn)貨采購。7月中旬能源危機最嚴重的時候，由于燃料短缺，孟加拉國近20%的電力負荷被削減。
紅杉碳中和研究院院長李俊峰還提醒，能源漲價使化肥漲價，導致糧食成本增加。非洲地區(qū)經常缺糧，現(xiàn)在那里的糧食危機在進一步發(fā)酵。
氣候路線圖下的急速轉型
在這場危機發(fā)生之前，歐洲一直扮演能源轉型“急先鋒”的角色。2019年12月，歐洲提出了2050年在全球范圍內率先實現(xiàn)碳中和的目標，而后提出到2030年將可再生能源比例提高至40%。
隨后歐盟國家相繼公布氣候目標，計劃盡快將煤炭從能源供給體系中淘汰。“優(yōu)等生”德國則進一步提升了減排目標，宣布理想情況下，將煤炭退出時間提前到2030年。
受訪專家普遍認為，歐洲擔當能源低碳轉型“急先鋒”有其必然性，歐洲經濟發(fā)展水平較高，能源低碳轉型有民眾基礎，目標從上到下高度一致。
轉型也存在批評聲音，彼時的歐洲大量尚在運營的煤電項目被強制關停，不少人指責歐盟及其成員國推進氣候行動計劃過于激進。
歐盟制定的能源獨立路線圖《歐洲廉價、安全、可持續(xù)能源聯(lián)合行動》(REPowerEU)醞釀于俄烏局勢升級前，在2022年3月俄烏沖突爆發(fā)后不久公布。REPowerEU力求從天然氣開始，在2030年前擺脫對俄羅斯的能源進口依賴。
歐盟計劃在2022年底前減少三分之二的俄氣進口，采取加速可再生能源、水電開發(fā)，多元化能源供應，提高能效等措施降低對俄羅斯能源的依賴。
歐盟將原來2030年可再生能源比例達到40%的目標提高到45%，并提出到2025年光伏裝機容量翻倍，2030年裝機容量達到600吉瓦、綠氫自產1000萬噸和進口1000萬噸等一系列新目標。
歐盟發(fā)展可再生能源目標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激進。然而，遠水解不了近渴?？稍偕茉从衅浣ㄔO周期，還要面臨環(huán)評、水保、并網等一系列問題。
能源研究機構Rystad Energy在一份研究報告中指出，電力成本攀升影響了歐洲提升太陽能制造能力的計劃，歐洲光伏產能計劃或被擱置。
資金也是問題。歐盟委員會預計，從2022年到2027年，實現(xiàn)REPowerEU目標需要額外投資2100億歐元。但在通貨膨脹加劇、經濟增長乏力的現(xiàn)實情況下，這筆巨額資金從何而來，有很大的不確定性。
大力發(fā)展可再生能源是“遠水”，可以“解近渴”的是原本要退場的煤電、核電。
德國能源智庫Agora Energiewende認為，REPowerEU對在短期內減少化石燃料需求的具體舉措關注少，沒能兼顧能源安全和氣候目標。事實上，不少歐盟成員國都做出了妥協(xié)，開始使用原本計劃淘汰的能源品種。
德國政府表示，將通過緊急法律，重啟被關閉的燃煤電廠，暫時恢復至多10吉瓦的閑置燃煤電廠，為期兩年，使德國煤炭發(fā)電量增加三分之一。
德國已為“棄核”準備多年，但為避免冬季的能源短缺，德國總理朔爾茨表示，政府將創(chuàng)造“法律基礎”，允許該國最后三座核電站在12月31日之后繼續(xù)運行，運行時間“最遲延長至2023年4月15日”。
被忽視的能源安全
能源危機往往是供應危機，這次歐洲能源危機卻與以往不同。國際能源轉型學會理事長、悉尼科技大學澳中關系研究院教授施訓鵬說，消費側也“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在能源轉型的過程中沒有充分考慮極端情況下能源供應安全問題。
不止一位能源專家表示，設置碳中和目標本身肯定沒有錯，只是路徑選擇上不能太激進，歐洲在具體的能源政策方面還是出現(xiàn)了一些偏差，過度依賴天然氣，迫切退煤、去核，沒有充分考慮靠天吃飯的新能源“還沒有長大”。
天然氣在歐洲能源轉型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因其在減碳的同時兼顧靈活性和可負擔性，被視為從化石能源到可再生能源轉變的橋梁能源。但因天然氣也是化石能源，其能源轉型貢獻被淡化了。“天然氣在歐洲就像空氣一樣存在，大家離不開它，但是經常忽略它的重要性。”施訓鵬說。
歐洲擁有可觀的燃氣發(fā)電能力，1980—2018年，煤炭使用份額下降，天然氣使用份額上升，但是歐洲使用的天然氣高度依賴進口。不止一位能源從業(yè)者對eo表示，歐洲在戰(zhàn)略上不夠重視天然氣的自給自足，2021年俄羅斯管道天然氣占歐洲進口量的40%。
高舉能源轉型旗幟的德國，正是俄羅斯大多數(shù)輸歐天然氣管道的終點所在國。德國進口天然氣占供應總量的93%。
有能源專家認為，能源轉型中歐洲選擇天然氣有其必然性，在“雙碳”這場大考中，所有國家都在摸著石頭過河。但更多人認為，歐洲應該更重視能源安全、能源獨立、能源供應多元化。
施訓鵬回顧學術界對能源安全的討論歷程時表示，學術界經常會拿俄羅斯和德國之間的天然氣管道舉例，因為即使在冷戰(zhàn)時期，兩國的供氣也沒有停過，以此說明“能源歸能源，政治歸政治”。俄烏沖突后歐洲能源供應的現(xiàn)狀，讓人們對能源安全的思考會更進一步。
核電因安全性等因素在歐洲也存在爭議。有專家認為核電既可靠又便宜，如果當初德國沒有迫切地關停已經建好的核電，2022年面對進口天然氣短缺也不會那么狼狽。但更多專家認為，核電在歐洲沒有民意基礎，一直以來核電的安全性都飽受爭議。俄烏沖突讓一些核電站面臨泄漏風險，更加加劇了這種不安全感。
此外，核電站也存在不穩(wěn)定性。2022年，法國總計56座核電站中有26座因維修或冷卻反應堆核心的管道腐蝕問題而關閉。由于核電站出現(xiàn)故障，法國從歐洲最大的電力出口國之一變成了凈進口國。
面對諸多狀況，被寄予厚望的可再生能源在終于在歐洲跑出了“加速度”。
智庫機構E3G和Ember近期發(fā)布的一項研究報告表明，2022年3月至9月，風能和太陽能發(fā)電占歐盟總發(fā)電量的24%(345太瓦時)，2021年同期為21%，同比增長39 太瓦時。19個歐盟國家創(chuàng)造了風能和太陽能發(fā)電紀錄，包括法國、意大利、波蘭和西班牙。與2021年相比，風能和太陽能的創(chuàng)紀錄增長節(jié)約了約110億歐元的天然氣進口成本。
由于2022年夏季干旱襲擊了北半球的大部分地區(qū)，河流和水庫的水位很低，該研究報告稱風能和太陽能抵消了水力發(fā)電量減少21%和核能發(fā)電量減少19%帶來的影響。
雖然可再生能源發(fā)電量增長可觀，距離保障能源安全的需要還有較大的差距。
有能源行業(yè)從業(yè)者指出，歐洲能源轉型陷入困境的根本原因在于世界上目前沒有技術達到僅用新能源即可保證電力供應安全的水平。
香港中文大學(深圳)高等金融研究院能源市場與能源金融實驗室主任、理工學院副教授趙俊華說，現(xiàn)階段無論是市場機制還是技術，都沒有做好新能源作為主力電源的準備，目前世界上大部分國家都在期待儲能、氫能、CCUS等技術取得突破，這一轉變可能需要五年、十年甚至更長時間。
至于已經離場的化石能源是否會返場，趙俊華說，整個能源行業(yè)已形成化石能源要逐步離場的預期，在這種情況下，理性的投資者不會再大規(guī)模投資化石能源，除非是國家行為，或是依靠政府臨時補貼重啟以前的煤電機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