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的話：自2011年東日本大地震導致福島第一核電站發(fā)生嚴重核泄漏事故后，日本政府成立“污染水處理對策委員會”和“多核素去除設備處理水(ALPS)對策小組委員會”，尋找核污染水處理方案。讓國際社會極為擔憂的是：2021年4月，日本政府竟決定在2023年春夏季之際實施“最便宜也最骯臟”的核污染水排海方案。日本東北地方的福島縣素有“福盛開、福之島”的美譽，蘊含了人們對于美好生活的向往。《環(huán)球時報》記者日前赴福島縣實地深入采訪時發(fā)現(xiàn)，隨著夏天的來臨，因日本政府和東京電力公司(以下簡稱“東電”)罔顧國內(nèi)外的強烈反對執(zhí)意核污染水排海，一股強烈的恐懼和不安正籠罩在福島上空。當?shù)孛癖娪掠诎l(fā)聲，紛紛表示：“絕不允許(日本政府和東電)擅自‘排海’!”
本報記者采訪來自日本民間環(huán)保團體“不要再污染海洋!市民會議”的織田千代(右二)、米山努(左二)。橫幅上寫著“不要把污染水排放至大海”。
戒備森嚴的福島第一核電站
從東京站登上“日立號”特急列車，往東北方向行進，途經(jīng)上野、水戶、磯原等地，浩瀚的海洋透過車窗映入眼簾。全程215公里、2小時25分，列車緩緩停在了福島縣磐城車站。磐城市是一座位于福島縣南部的海濱城市，面向太平洋有一條長達60公里的海岸線，面積約為1232平方公里，人口約為32.3萬，均在該縣排首位。磐城車站是連接宮城縣、茨城縣的交通樞紐，周圍有三越、永旺等大型購物中心，這里離福島第一核電站約有54公里，人流量比東京少了許多。
據(jù)了解，福島第一核電站核污染水排海項目海底隧道挖掘工程已于4月完成。東電發(fā)布消息稱，預計將在6月底之前完成海底隧道的整體施工。這條海底隧道總長約1030米，距離海岸1公里，所謂“經(jīng)過處理”的核污染水可經(jīng)此排入大海。
《環(huán)球時報》記者乘車赴核電站采訪，一路思緒萬千。汽車沿國道6號公路向北行駛，同樣的道路，記者2017年已經(jīng)走過一遍，時隔6年，變化很大。6年前，沿途全是倒塌的房屋、爬滿鐵銹的路牌、東倒西歪的店鋪招牌，時間似乎依然停留在“3·11”東日本大地震發(fā)生的那一天?，F(xiàn)在，破敗感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涼。據(jù)了解，日本政府收購了沿途的土地，清理了路邊的“垃圾”，有的地方蓋了新房，但更多的還是雜草叢生的荒地。記者上次去還看到一個巨大的院子里堆滿了黑色塑料袋，里面裝有被輻射污染的土壤。據(jù)了解，這些土壤現(xiàn)已全部轉(zhuǎn)移至日本政府修建的中間貯存設施里，表面上已無法看到。
呼嘯而過的警車將記者的思緒拉回現(xiàn)實，經(jīng)過兩座火力發(fā)電站，穿過楢葉町、富岡町、大熊町，汽車駛?cè)腚p葉町，福島第一、第二核電站近在咫尺。看到寫有“通行證確認中”的牌子，記者心想：“就是這里了!”6年前，記者就曾走到這里——距離福島第一核電站1公里處。那時鐵柵欄沒有拉上，道路中間立了一塊寫著“停止”字樣的牌子，由一名安保人員看守?！董h(huán)球時報》記者記得，當時雖然不能入內(nèi)，但在停止牌的位置可以清楚看見核電站里的煙囪。這一次，福島第一核電站的戒備更加森嚴。鐵柵欄緊閉，兩名安保人員看守。記者剛下車，就有一名安保人員揮舞著警示棍走來，在空中不停劃“叉”，示意不要靠近。記者迎頭走去，想像上次一樣走到盡可能近的地方，但遭到安保人員制止。記者試著向他了解一些情況，可無論問什么，對方都重復說“請聯(lián)系東電公司”。該安保人員要求記者立即離開，他厲聲說道：“你知道嗎?按照規(guī)定，你根本不允許下車!”
看當?shù)匕脖５募軇荩穗娬局車坪踹B只蒼蠅都不讓飛進去?！董h(huán)球時報》記者記得，上次可以抄小路上山，從山頂可以看核電站內(nèi)部的景象，還能走到福島第二核電站的網(wǎng)狀柵欄跟前?？蛇@一次，幾乎只保留了一條大路，其他入口鐵鏈緊鎖，之前上山的小路已無法覓得蹤影，這讓核電站變得更為封閉隔絕。
在恐懼中迎接夏天
環(huán)境越是不透明，日本民眾就越是有話要說。《環(huán)球時報》記者此前通過遠程方式采訪過一些福島民眾，得知記者要實地調(diào)查采訪，他們非常熱情，不僅表示愿意當面聊聊，還再三詢問是否有需要幫忙的地方。民間環(huán)保團體“不要再污染海洋!市民會議”共同代表織田千代就是其中一位。
“馬上就到夏天了，到底會發(fā)生什么呢?福島在恐懼中迎接夏天!”織田千代在5月7日的一場會議上表達了對福島核污染水排海的強烈擔憂。她說：“日本政府和漁業(yè)團體有約在先，不得到理解和同意什么都不會做。盡管如此，日本政府一直在為‘排海’做準備，很有可能在這個夏天開始行動。”
《環(huán)球時報》記者見到織田千代時，這位68歲的老人剛從福島縣的首府福島市趕回磐城市。當天一早，她和“不要再污染海洋!市民會議”的另一位共同代表佐藤和良驅(qū)車兩個小時奔赴福島縣廳召開記者發(fā)布會，宣布5月16日將在東京舉行一場名為“5·16東京行動”的大規(guī)模集會活動，敦促日本政府和東電停止向海洋排放福島核污染水。
織田千代對《環(huán)球時報》記者介紹說，5月16日的反“排海”行動將持續(xù)一整天，屆時來自日本全國各地的反“排海”人士將齊聚東京。按照計劃，早上10時30分在東京電力公司總部前集合，隨后和國會議員一道前往眾議院進行“核污染水不要排海!”集會活動，并向日本政府和國會請愿，晚上將在日比谷野外音樂堂舉行演講活動，之后還要在東京銀座進行大規(guī)模游行示威，預計有超過千人參加。
“故鄉(xiāng)的大海、日本的大海、全世界的大海絕對不能被污染!”織田千代說，2015年日本政府、東電和福島縣漁業(yè)聯(lián)合會、日本全國漁業(yè)協(xié)會聯(lián)合會簽署協(xié)議，承諾“沒有獲得相關人士的理解和同意，不會對福島核污染水做任何處理”，現(xiàn)在卻不顧包括漁民在內(nèi)的各方反對，執(zhí)意將福島核污染水排放入海，這種行為絕不能允許。她還說，現(xiàn)在民眾對政府的信任愈發(fā)薄弱，每每想到福島核污染水一旦排放入海就沒有回頭路了，就感到害怕，每天過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
當天和織田千代一起接受采訪的還有“不要再污染海洋!市民會議”成員米山努。今年74歲的米山努退休前一直從事化學相關工作，他從專業(yè)角度分析說，氚和其他放射性物質(zhì)都屬于“毒物”，這些物質(zhì)進入人體，究竟會對什么器官、造成什么影響等問題尚不清楚。關于這方面的研究資料非常少，這是日本政府故意而為。如果有人想做這方面的研究，政府就會砍掉研究經(jīng)費，因此只有非常少的數(shù)據(jù)和資料。
米山努提醒說，將含有放射性物質(zhì)的核污染水排放入海存在很大風險，可能導致流產(chǎn)多發(fā)、罹患白血病等疾病，但這很難證明與“排海”存在直接關聯(lián)，因此也很難在訴訟中贏得賠償，這一點很可怕。
值得一提的是，當天的采訪地點是在“古瀧屋”日式溫泉旅館，一層大廳擺放著福島核事故的藏書，9層宴會廳則被店主改裝成“原子力災害考證館 furusato(中文意思為‘故鄉(xiāng)’)”，展出關于福島第一核電站事故的資料。無論是否在旅館消費，均可以免費參觀、 查閱。“古瀧屋”第16代店主里見喜生同樣反對把福島核污染水排放入海。里見喜生表示，“古瀧屋”創(chuàng)立328年以來，因兩次世界大戰(zhàn)、東日本大地震以及福島第一核電站事故等原因數(shù)次面臨關閉，得益于當?shù)孛癖姷闹С植诺靡岳^續(xù)，他必須守護家鄉(xiāng)。
“這就是我們想要守護的大海”
“有話說”是《環(huán)球時報》記者深入福島采訪時的一種強烈感受。日中共同促進會日本代表五十嵐義隆自“3·11”東日本大地震之后一直致力于福島災后重建，在開往磐城市的列車上，他與記者取得聯(lián)系，并表示愿意當向?qū)Ы榻B情況，為此還特意調(diào)整了自己的日程安排。
“走吧!帶你們?nèi)タ纯创蠛?，不然無法理解福島人想要守護大海的決心。”45歲的五十嵐義隆性格爽朗，一 見面就把記者帶到距離磐城車站14公里的薄磯海岸——那里是當年受災最嚴重的地區(qū)之一?，F(xiàn)在這里不僅重建了公路、房屋等基礎設施，還種植了大片海岸防護林。
薄磯海岸有一座純白色的鹽屋埼燈塔，登上103級臺階即可把海天相接的太平洋美景盡收眼底。面向大海可以俯瞰一層層海浪拍打著廣闊的沙灘，背向大海則可觀賞遠處層巒疊嶂的山景。為什么福島民眾要拼死守護這片大海?如果不登上燈塔瞭望體會，怕是很難理解這種心情。
“看!這就是我們想要守護的大海!”五十嵐說，他們?nèi)疑钤诤＿?，吃海里捕撈的魚，在海上沖浪，孩子們在海邊玩耍，有很多美好的記憶。福島人過著和他們一樣的生活，祖祖輩輩享受著大海的饋贈。如果把福島核污染水排放到大海，子孫后代都無法再享受這美麗的大自然。
福島核事故受害者團體聯(lián)絡會負責人武藤類子生活在福島縣田村市，自核事故發(fā)生后，她作為福島核事故訴訟團、刑事訴訟支援團的成員，一直全力追究東電原管理層的刑事責任，并開展相關活動。得知記者因行程緊張無法當面采訪時，武藤類子通過電子郵件告訴《環(huán)球時報》記者，日本政府和東電口中的“ALPS處理水”，除了氚之外還含有很多其他放射性物質(zhì)，所謂“安全”根本無從談起。在這種情況下，試圖將福島核污染水擅自排放入海的行為絕對不能允許。武藤類子表示，隨著夏天的臨近，她所在的團體將和其他市民團體聯(lián)合，繼續(xù)通過抗議、集會等方式持續(xù)表達反對立場。
“排海”并非唯一處理方式
《環(huán)球時報》記者注意到，日本政府和東電口中的“ALPS處理水”是否安全，以及“排海”之外是否還有別的處理方式仍是各界關注的焦點。日本特定非營利活動法人“原子力資料情報室”(CNIC)共同代表伴英幸在接受《環(huán)球時報》記者專訪時表示，“核污染水中含有包括氚在內(nèi)的64種放射性核素，這些物質(zhì)壽命很長，不一定能被稀釋。在海洋里累積起來有可能附著在魚類、貝類等生物身上，其中一部分也可能進入海洋生物體內(nèi)，導致人類食用之后受到核輻射。因此，核污染水即使經(jīng)過處理再排放入海也并不安全。”
伴英幸說，把含有64種放射性核素的核污染水排放入海，全世界沒有先例?，F(xiàn)在既沒有徹底搞清楚ALPS去除放射性核素的能力，也沒有明確核污染水的排放量，更沒有得到利益攸關方的理解和同意，在這種情況下，絕不允許擅自“排海”。他認為，除排海之外，福島核污染水還有其他處理方法，如可以通過“砂漿固化”，像生產(chǎn)水泥一樣，將核污染水和砂漿混合、凝固、儲存?？梢哉f，日本政府所作的是一項政治決策而非基于科學研究的決策。
有觀點認為，日本政府試圖通過“排海”讓福島核事故“告一段落”。武藤類子說，日本政府曾表示，為推進福島核電站廢爐計劃，“排海”不可或缺。但問題在于，即使把核污染水一排了之，福島第一核電站的核燃料碎片能否取出等關鍵性問題仍沒得到解決。政府計劃在未來30至40年廢爐，但真正需要多長時間才能實現(xiàn)、什么樣的狀態(tài)算是廢爐等疑問，日本政府始終沒有給出明確解釋。
在日本，為感謝海洋的恩典，每年7月的第三個星期一被定為“海之日”，是法定節(jié)假日之一。在采訪中，有福島民眾對《環(huán)球時報》記者表示擔憂說，如果日本人為污染海洋，今后恐將再難得到大海的庇護。
